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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 蓝 香 ──梨园人物志之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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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村子不大。十来户人家依山傍水而住。

  村子的名儿叫梨园。村前的御河水,北斗星一样向外绕去,两个山嘴的臂弯里就拥有了一个扇形的平滩和山坡。泥土都是赤褐色。每到春天,梨花就开遍山坡。梨树也不是哪朝哪代栽的,最老的人说他一出世就有梨树。

  村子小,日子过得平常又平常。村里有好多男孩,一天天长大,接过锄耙,把日子整治得如土地一样平顺,倒也无风无浪。

  村里也有些女孩,叽叽喳喳麻雀一样,整天在一块儿说话,干什么都要结个伴儿。男孩嫌她们啰嗦,不跟她们在一起。女孩嫌男孩野得过分,也不同他们一起疯。各自守着自己的领域,日子就这样悄没声响地从指缝漫过。

  蓝香是村里女孩中的一个。村里女孩数她最俊俏。眼睛像两泓清潭,看人时像微风拂过水面。高挑个儿,苗条身段。眼睛明媚,见啥会啥。只可惜三岁一场高烧,断绝了她的嗓音儿。无数言语,只好淤积于胸。心中有了委屈,就只有哭的份儿。

  她爹有时正端着海碗狂饮苞谷酒,见她哭得伤心,便凶神恶煞地咒:“哭丧!死人了咋的?日子都拿你哭穷了,还哭!”

  她就啜泣着走出门去,打开棚栏,用鞭儿将牛羊赶往山坡。 

  放牧牛羊是她懂事以来就干的活儿,如今已有十七八个春秋。她心里对这活儿有种说不出的味道。

阳春三月,蓝香将牛羊赶在远远的山坡上,坐在阳光下休息。远处村子小得像豆荚。村里老小都落种在田地里忙。旷野里三两个人或淋或锄,庸懒而执著。坡上坡下,极静。太阳晒得蓝香浑身酥痒,是七天前血污了裤头的感觉。她觉得周身骚动,血在膨胀,春的气息憋在酥胸,涌动。她将自扎的花环套在头上,可又觉得缺点什么,干脆丢在地上,一脚再一脚地踩得满地残红。

最煞心的,是羊儿相依偎的举动。蓝香看着羊儿亲热,脸儿憋得通红。羞死了。想走,步子却难迈,不想去看,眼睛却睁得特别大。她实在憋得慌,就用牧鞭儿狠狠抽打亲热的羊儿。她去,羊儿就跑开。她刚转身坐在绒绒茵草地上,羊儿亲热如故,如是几次,她就懒得去理。嫉妒地躺在柔柔的草上装睡。心就宁静多了。

  正这时,嫩嫩春风,送来悦耳的笛声。那笛声婉转悠扬,像小河涓涓流水,像草甸子上黄莺低眉颔首的卖弄,像微风拂过琴弦……

  这声音村里没有。村里有些什么声音呢?

  有黄昏晨前的鸭鹅引颈,牛羊叫、猪狗吼、驴子嚎、马儿嘶。还有就是泼妇骂街,唤男骂女,粗野的调情嬉戏。还有就是男人醉酒后捶打女人,女人哭闹的声音犹如困在陷井里的母猪的长嚎。

  蓝香容不得这些嘈杂之声。她常常幻想能有一间宁静小屋,供她想,供她做个美好的梦儿……

  蓝香好恼。村里没有这样的去处,她时常乒乒乓乓地将碗碟碰得山响。

  爹正悠闲地坐在竹椅上回味酒后的那份愉悦,听得她摔碗摔碟,便饿狼扑食地趔趄过来,怒目圆瞪,叉开粗大五指狠狠拍在她粉白的脸上:“你,先人板板哩,发穷气,累得死你!”

  蓝香鲜嫩的脸上便留下四根指痕,呜呜地哭。

  “哭死!老子小时……”爹跳脚恶语相待。语未毕,腹内涌动,吐得满地酒精泡沫浮游。蓝香依旧将碗碟碰得山响……

  蓝香寻了声音走去。牛羊缀在她长辫后面。

  坡路肮脏狼藉。她怯步缓缓而行。牛羊总是关不住屁股腚了,拿起乱屙,犹如醉酒男人,没一点羞耻,弄得茵茵草地没得几块静土。她小心走过去,便到了坡下。

  那里是一匝静地。树的枝梢萌生着鹅黄色绿烟。土地黑而静。地上草短绿翠。有画眉从绒草跳过,扑进鹅黄绿枝。那画眉儿衔了春桃般的翠喉,一声清亮,点点滴滴地渗进笛声。于是,满坡满地都跳动着不知疲倦的不屈不挠的音符。连洒在小溪上的零花也似乎捎了春的骚动,在水面搔首弄姿,用一种纯洁的缄默或微笑在这些音符里尽情表现自己。

  悦耳的笛声出自小屋。

  蓝香呆望着,这小屋的出现不会有多久。这人一定从远方而来。远方有什么呢,悦耳的笛声,出奇不意而又宁静的漂亮的小屋?蓝香自出生以来,只到过山外的小河边,再没远走一步。不是血污了裤头,连小河也不去的,当然更不知远方有些什么。

她怯怯地走上去,向屋里望,竹篾床上盘脚坐着一个男人。只穿兜裆的白衩裤,年龄跟自己差不多,二十五六。

  他颀长的腿上放着一本书,修长的手横捏一根修颀的油光发亮的竹笛。竹笛横放在嘴边。嘴唇紧抿,似乎很有力。随着手指高低起伏,悦耳的声音就飘飘荡荡。

  笛声很快活。似有对对男女似搂似抱,在皎洁的月儿下展动鱼儿般灵活的腰身,手臂舒卷自如,似亲似近,蹁跹起舞。蓝香听得周身血涌,似乎也要走进对对男女中舞起来。

  她抬手舒臂,才猛然意识到屋里的男人是与自己不相干的。她羞得脸儿通红。她把脸深深埋进双手里,跑向山坡。

  牛羊兀自立着。夕阳像火把天体点燃了。蓝香心里有了一种渴求。盘脚坐在竹床上的男人总在她眼前晃动。她好恼。她叹息自己没有快活如小屋里的那种氛围。村里没有宁静的小屋,更没有小屋里悦耳的笛声,笛声奏起的快活。年轻人也不,成天跟父辈一样,早晨看见太阳就从家里出来;晚上看见太阳落山,他们就上炕合眼;或者骂些粗野的话,十天半月不洗脸。日子过得要死不活。

蓝香无精打采地把牛羊赶下山去。

蓝香回家不吃饭,蒙头大睡。

  爹看了大怒,打了她。只一掌下去,打得满眼的金蝴蝶乱飞。睁眼后,嘴角有了股辣辣腥味。她呜呜地哭。

  “哭!哭你妈个屁,老子欠你债……”爹仰脖灌一口酒,趔趄往外走。

爹毁了她那些彩织的梦。她伤心伤肝地哭。

  “看他妈不是人啦,养了个鸟蛋!连牲口也看不住。造孽啊,老天造孽……”爹跳着脚挺着胸,自个儿打自己嘴巴,又狠又响,嚎啕大哭。

  蓝香惊出一身冷汗,一骨碌爬起来。丢了一只母羊。

  她娘泪眼婆娑地盯着她,怨怨地有种恐惧。

  “她爹,算了吧,丢人现眼哪。明儿个到处找找,兴许……”

  “找你妈个屁,睁开你狗眼看看,她在干些啥!”爹反手一掌将她娘推在地上,鼻口血涌,半天起不来。

  蓝香的身影在山坡上飘荡了一夜。

  “我看找个婆家舍出去算了吧,免得操空心。”她娘怯怯地嘀咕。她爹把烟锅一磕,算是默许了。

  她娘出去一讲。媒婆媒汉都知道了。陈家婆婆说一个,在对面山垭上。有土有房有强劳力。提来九个细面九个红鸡蛋九个核桃,问她去不去。她把细面鸡蛋核桃丢得满院都是。朱家老汉说一个,在县城边种菜。家有电扇冰箱彩电。提来几盒人参几瓶剑南春几条香烟。蓝香把人参切成片,倒进了猪槽。香烟和酒是不敢动的。东家说一个,西家说一个,蓝香都不理。

  娘问她:“你要多好的人家?”

  爹咒骂:“选个鸟。哑巴一个。嫁得出去就好,还臭美。”她只哭,无法言喻。

  其实她心中装了个男人,但她爹肯定不会接受,她更不敢让爹和娘知道。

  拒绝的人多了,她就成了爹娘的出气筒。

  娘劝:“年龄不挠人,要现实一点,不要太苛刻,想象中的人世上没有,选一个将就过得去的人家就算了,再说你自己又……”

  她默默地听着,手指高低起伏地蠕动。

  爹常常无缘无故地把酒杯一摔,怒指她:“选你妈个屁!人模人样顶吃顶喝顶钱用?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会挑出朵花来!”

  她常与爹怒目相对。有时惹急了,爹酒杯一摔,将她按在地上狠揍:“挑,挑你妈个屁!”

蓝香不哭。任父亲骑在自己身上狠打。袅娜笛声萦绕着她。她不痛。

也不知什么时候起,蓝香身体起了变化。肚皮鼓了起来,一天比一天大。放牧时候,她腆着肚皮在山坡上扭来拧去。爹瞪圆了眼睛,暴跳如雷:“屈死鬼讨命的,老天瞎了狗眼!”娘慌了神:“女人命苦哩,你为啥糟踏自己?”

  蓝香只是哭,无法言喻。

  蓝香大了肚皮,谣言风起。村里人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个。“不规矩的女人不如鸡,不规矩的男人莫要鸡”,这可是村里千年来铁打的规矩。村里人或明或暗地骂:“蓝香坏,邪,偷男人,骚货一个,哪个男人敢要。”更有画蛇添足的长舌村妇,一家家游说。说亲眼看见,就在后面山坡上,蓝香光着身子,一丝不挂,在那里躺着。身上制造孩儿的物件粉红粉红。她被一个高大粗野的男人搂抱在怀中,男人制造孩儿的物件像蛇一样蠕动……

  蓝香不哭,只是常在夜阑人静时分,小心翼翼地捧住腆着的肚皮,坐在山坡上傻笑。

  不久,爹引来一个独眼男人。约有五十六七,面似松皮,色如烘干的烟叶。男人斜眼看着蓝香,牵动嘴角一笑,乌黄的牙齿又尖又细。男人和爹一起走进屋里。一会儿爹笑微微地把男人送走了。

  爹不再要蓝香放牧。蓝香整天坐在屋里,将一根麦秸杆横放在嘴边,两手捏住,细长的手指起起伏伏。大颗大颗的泪珠顺了鼻渠沟往下落。

  几日后,蓝香要出嫁了。她娘忙里忙外地张罗。她忙外忙里地帮娘张罗。不哭也不闹,不喜也不悲,平静得如一潭碧水。

  当独眼男人赶大车来娶她的时候,她扶着男人进了屋,然后将马栓进了后院。

  客人涌进蓝香小屋的时候,蓝香不见了。爹娘吃了个惊,大呼小叫。

太阳出来的时候,人们发现蓝香的尸体横在山坡的万花丛中。赤条条的,一丝不挂。腆着的肚皮割开了一条半尺长的口子,五颜六色的东西淌了一地。美丽的眼睛鼓得如六月的葡萄。

殓尸的时候,人们意外地发现蓝香肚里有一串串葡萄一样的东西。一簇簇,团得紧紧的,紫红紫红,牢牢固在她腹内。村人见了无不唏嘘:“哦,这叫葡萄瘤,没得人的。”她娘更是放声嚎哭,说冤了女儿……

  “哭死!”爹跳着脚挺着胸骂,“哭她个鸟,死了痛快!”

  挖个坑,蓝香被埋了。埋在山坡上。

  此后,每到夜里,坡上总有婉转悠扬的笛声,如诉如泣,凄楚而悲凉,由远而近,由近而远,由强而弱,一直响到鸡叫。

  村人七猜八说,总也不解。

  只有那笛声不谙世事一般,依然如诉如泣,不绝如缕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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